第2章
  “松江府这批盐,数目对了,成色却差了些。”沈如澜弯下腰,右手食指和拇指捏起一把盐,放在掌心轻轻捻动。
  细小的盐粒从她指缝间滑落,落在伞面上,发出“沙沙”的轻响。
  她又凑近鼻尖嗅了嗅,眉头微微皱起,声音是刻意压低的清朗,没有半分女儿家的娇柔,反而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威严:“湿度偏高,指尖能感觉到潮气,而且里面夹杂的沙粒也多了——你看。”
  她抬手将掌心剩下的盐粒递到沈荣面前,“这几粒泛着土黄色的,都是沙粒,若是运到京城,被盐运司的人查出来,咱们沈家的名声还要不要?”
  沈荣连忙凑过去看,果然见掌心有几粒泛着土黄色的颗粒,他额角顿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,连忙躬身道:“是小的疏忽!昨儿漕船到的时候,小的只清点了数目,没仔细验看成色……”
  “不是你疏忽,是松江府的盐商想蒙混过关。”沈如澜直起身,目光扫过远处停泊的漕船,船头挂着“松江胡记”的旗号,“他们以为隔着几百里水路,咱们查不出来?沈荣,记下,扣他们一成的款子,让胡老板亲自来扬州回话。若是下次再敢以次充好,便取消所有合作——扬州的盐商不止他一家,有的是人想跟咱们沈家打交道。”
  “是,是!小的立刻就去办,定让胡老板知道厉害!”沈荣连忙从袖中掏出纸笔,用伞柄夹着纸,飞快地记录下来,笔尖在纸上划过,发出“沙沙”的声响。
  沈如澜不再看他,转身往仓房深处走去。
  仓房里堆放着满满的盐包,空气中的咸气更浓,她走得极稳,每一步都踩在盐包之间的空隙处,没有沾到半点盐泥。
  走到仓房尽头,她停下脚步,望着窗外的烟雨——运河上的漕船还在往来,橹声“咿呀”,与盐场的号子声交织在一起。
  “漕帮的刘三爷那边,打点好了吗?”她忽然开口,语气平淡,却自带一股威压,让跟在身后的沈荣不敢有丝毫懈怠。
  提到漕帮,沈荣的神色有些为难,他搓了搓手,低声道:“回少爷,都按您的吩咐加了三成银子,还送了两匹上好的云锦——就是前几日从苏州运来的‘流云纹’,刘三爷素来喜欢这个。刘三爷那边收了礼,倒是没说什么,只是他手下几个香主,似乎还有些不满,昨天还在码头刁难咱们的漕工,说……说银子给得少了,还说‘沈家那么有钱,还在乎这点小钱’。”
  “哼,”沈如澜冷哼一声,眼神瞬间冷了下来,眼底的锐利像要穿透雨幕,“胃口倒是不小。看来刘三爷是管不住自己的人了。”
  她顿了顿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,“你去告诉刘三爷,管好他的人。我沈家的银子,不是那么好拿的——这些年,咱们给漕帮的好处还少吗?从他爹在世时,沈家便与漕帮合作,如今他接手了,倒忘了规矩。这次看在他多年合作的份上,我不与他计较,但若下次漕船再‘意外’耽搁,就别怪我换一家合作。扬州漕帮不止他一家,‘清风帮’的李帮主前几日还派人来递帖子,想跟咱们谈合作呢。”
  沈荣连忙点头,背后已经被冷汗浸湿。他知道,“少爷”这话不是威胁——去年漕帮误了运盐的时辰,“少爷”便真的停了与漕帮的合作,直到刘三爷亲自上门赔罪,才恢复合作。“是,是!小的这就去见刘三爷,把您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他,定让他约束好手下的人!”
  沈如澜“嗯”了一声,不再说话,只是转身往仓房外走。
  沈荣连忙跟上,撑开油纸伞,小心翼翼地护着她。
  雨丝落在伞面上,发出“嗒嗒”的声响,沈如澜的身影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挺拔,像松涛苑里的古松,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。
  与城东的富丽堂皇、盐场的忙碌喧嚣不同,城西的莲花巷显得格外安静。
  这条狭窄的小巷依河而建,两侧是低矮的青砖瓦房,屋顶上的瓦片有些已经破损,露出里面的茅草,被雨水一泡,便泛着深褐色。
  巷子里的青石板路坑坑洼洼,雨天积下的水洼还未干涸,倒映着头顶狭窄的天空,还有岸边歪歪扭扭的柳树。
  巷子深处,一间略显破败的小院里,苏墨卿正站在晾衣绳前,将晾干的草药仔细收拢。
  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淡青布裙,裙摆上打着两个整齐的补丁,针脚细密,看得出是用心缝补的,却依旧难掩布料的陈旧。
  她未施粉黛,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白皙,透着几分虚弱,鸦青色的长发被一根素银簪子简单挽成一个圆髻,簪子的边缘已经有些发黑,却依旧衬得她脖颈修长,气质清雅——像瘦西湖畔的幽兰,虽长在寻常角落,却自有一股高洁之气。
  苏墨卿的动作很轻,像是怕惊扰了院子里的宁静。
  她手中的草药是昨日去瘦西湖畔采的,有薄荷、金银花、车前草,都是些常见却有效的药材。
  她将草药分门别类地放进竹篮里,每一片叶子都摆放得整整齐齐,指尖划过叶片时,还会轻轻吹掉上面的灰尘——这些草药是父亲的救命钱,她半点都不敢马虎。
  “咳……咳……”屋内忽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,断断续续,带着明显的虚弱,听得人心焦。
  苏墨卿连忙放下手中的草药,快步走进屋内,连竹篮的盖子都忘了盖。
  屋内的陈设极为简单,一张破旧的木床占了大半空间,床架上的漆皮已经脱落,露出里面的木头纹理。
  床边放着一张掉漆的书桌,桌面上摆着几本书,书页已经泛黄,边角也有些磨损,却被擦拭得干干净净,连书脊上的字都清晰可见。
  桌旁放着两把缺了腿的椅子,用石块垫着才勉强站稳。
  除此之外,再无他物。
  苏文远躺在床上,脸色苍白如纸,嘴唇干裂得起了皮,咳嗽过后,他喘息着,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。
  他原本是扬州府学的教谕,满腹经纶,写得一手好字,却因不愿同流合污——拒绝为盐商的儿子走后门入学,被人诬陷“贪墨廪膳银”,革了职。
  丢了差事不说,还惹了气,一病不起,家里的积蓄早已花光,如今只能靠女儿采草药、卖画勉强维持生计。
  “卿儿……药……可煎好了?”苏文远看着走进来的女儿,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清,他想抬手摸摸女儿的头,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。
  苏墨卿走到床边,伸手为父亲擦去额头上的汗珠,指尖触到父亲的皮肤,只觉得一片冰凉。
  她轻声道:“爹,就好了。我这就去煎药,您再忍忍。”她的声音温柔,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——昨天去药铺抓药时,掌柜已经说了,若是下次再付不出钱,就不能再赊药了。
  从屋内出来,苏墨卿径直走到院子角落的小泥炉前。
  泥炉是用黄泥糊成的,已经有些开裂,炉子里的火苗跳跃着,映得她的脸庞忽明忽暗。
  她将竹篮里的草药倒进药罐,又往罐里加了些井水——是昨天从巷口的井里挑来的,她力气小,挑一桶水要歇好几次。
  倒完水,她将药罐放在泥炉上,用一把破旧的蒲扇轻轻扇着火,火苗“噼啪”作响,药香渐渐弥漫开来,混着雨水的潮气,倒有几分清雅。
  看着跳跃的火苗,苏墨卿清丽的脸上掠过一丝愁容。
  她抬手摸了摸腰间——那里缝着一个小布包,里面装着仅有的几十文铜钱,是上次卖画剩下的。
  这点钱,连一副好药都买不起。
  她目光落在窗下那张刚画好的《墨兰图》上,画纸是最便宜的草纸,边缘已经有些毛糙,墨水也快用完了,画兰草时,她只能省着用墨,可即便如此,她还是用尽心思勾勒出兰草的风骨。
  她叹了口气,今日必须得去“墨香斋”一趟了,但愿陈掌柜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,给个好价钱。
  药煎好时,雨已经小了些,淅淅沥沥的,像牛毛般落在青石板上。
  苏墨卿用一块粗布裹着药罐,小心翼翼地将药倒进碗里,又用嘴吹了吹,直到药温适宜,才端进屋内,一勺一勺地喂父亲喝药。
  苏文远喝药很顺,哪怕药汁苦涩,也没有皱一下眉,只是喝完后,他望着女儿苍白的脸,忍不住低声道:“卿儿,委屈你了……都怪爹没用,才让你受这些苦……”
  “爹,您别这么说。”苏墨卿打断他的话,轻轻擦去他嘴角的药渍,“等您病好了,咱们的日子就会好起来的。您不是说,等春天到了,要带我去瘦西湖看桃花吗?”她的声音带着笑意,眼底却悄悄蒙上了一层水汽。
  安顿好父亲,苏墨卿将《墨兰图》仔细卷好,用一根细麻绳系住,又找了件稍微体面些的布裙换上——是母亲生前留下的,虽然有些旧了,却洗得干干净净。
  她走到床边,看着父亲已经睡熟,才轻轻带上房门,快步走出了小院。
  莲花巷的青石板路依旧湿滑,苏墨卿走得很小心,裙摆偶尔沾到水洼,却顾不上理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