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3章
  
  陆修沂满意地笑了:“半个月前,我请了杨铁手回来。”
  他说得轻飘飘,但此话无异于轰雷掣电,猛地砸在宁简行心头,他脑子一片空白,陆修沂的话仿佛轰鸣声般在耳畔嗡嗡作响。
  恍惚了一阵,他收起跌惊愕的神情,忙问:“他,他不是在十三年前就死了么?”
  “假的。”
  宁简行立刻开口:“借我。”
  陆修沂微微挑眉,睨他:“凭什么?”
  “就凭你我皆是大祈的将帅。”
  陆修沂翘着二郎腿,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他,便一口回绝:“屁话,不给。”
  宁简行压着脾气:“你想要什么,直说便是。”
  陆修沂分他一个冷冷的眼神:“让我夫人过来,我换杨铁手给你。”
  话音扬在空气中,周遭忽地凝滞。
  宁简行石化在当场。
  ***
  孟榆脸色煞变,惊站而起,怔了一瞬,立刻就反应过来,忙要收拾药箱,可收到一半,又忽地敛眉慢了动作。
  “是赵疡医让你过来的?”
  她没回头,不动声色地问。
  身后的人不带一丝夷犹:“不是,是将军的吩咐。”
  是宁简行。
  孟榆松了口气,手上的动作又快起来,临出帐子前,她有些不放心地抬手压了压耳后。
  东营不养闲人,既有军演,她便料到宁简行极有可能让她去帮忙。
  主帅必是坐高台,她去的是靶场,人多口杂,她又戴着面具,远远地望下去,陆修沂怎么可能发现得了她?
  稍稍作了下心理建设,她深深地吸了口气,跟在那将士身后去了靶场。
  此时雨已经停了。
  刚进到门口,一阵烟尘滚了出来,呛得孟榆忍不住捂了捂嘴,那位将士还在往前走,她左顾右盼,突然看到赵疡医就在她斜对面替受伤的将士扎着绷带。
  “伤员大多在那儿,你往前走作什么?”
  孟榆追了几步,喊住他。
  那将士回过身,退到和她同步的位置,推着她的后背往前:“他们是小伤,不急,将军头疾发作了,疼得很,让你赶紧过去。”
  孟榆蹙了蹙眉。
  宁简行有头疾?
  她为何从来没听宁穗提过?
  正思量着,那将士已经带她拐上了台阶。
  一道又黏腻又迫人又极为熟悉的视线倏尔落到身上,孟榆的心一颤,熟悉的危险感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,她猛地掀眼,却正正对上了那人偏过来的目光。
  是陆修沂。
  高台之上,除了他,竟再无别人。
  她吓了一跳,双腿一软,忙垂下眉眼。
  那将士发现了不对劲儿,立刻伸手搀住她的肩膀,疑惑道:“李疡医,你怎么了?”
  “我,我有点不舒服,看不了诊,先回去了,你让赵疡医给他瞧瞧就行。”
  孟榆拎着药箱,急急地想要转身。
  那将士却不由分说地掰着她的肩转过来:“用不了多长时间的,我家将军的头疾原是老毛病了,你给施个针就好。”
  孟榆脸色铁青:“你为何不早说你家将军是陆修沂?”
  “你也没问我啊!”将士理直气壮,反应过来后又疑惑问,“哎!我家将军便是陆修沂又怎么了?你是大夫,给他看个诊又不会掉脑袋,你怕什么?”
  他如此问,孟榆回过神。
  陆修沂未必知道是她,愈是如此,她愈不能乱。
  稍稍稳住心神,孟榆挑挑眉,略微拔高声音:“我哪有怕?不过就是被风吹得有些头疼,怕一个手颤,扎错穴位罢了。”
  将士推着她继续往前走:“我家将军说了,他皮糙肉厚,不怕李疡医扎错了。”
  上了台阶后,到高台上不过短短十来步路的距离,孟榆迈着似灌了铅的腿,艰难地往前走,仿佛走了几个光年。
  远处的嘶杀声在耳畔溜了一圈,始终蹿不进她耳朵里。
  她低着头,被迫着一步步往前。
  即便没抬头,孟榆亦能感觉到那道视线一直在她身上徘徊,含着探究、疑惑,还有几丝道不明的深意。
  忽然间,一双黑靴出现在眼前。
  鞋面整洁,质感光滑。
  孟榆放下药箱,顶着那道迫人的目光在他身旁的小矮凳坐下,垂着眉眼道:“请将军伸出手。”
  话音覆没在虚空中,宽大粗糙的手掌旋即出现在眸底,孟榆伸出两根手指,探了探他的脉搏。
  “看诊素来讲究望闻问切,李疡医一直低着头,如何诊断得清本官究竟有何病症?”
  缄默片刻,一声轻笑蓦地自头顶倾洒下来。
  忽闻此言,孟榆猛地凛神,心陡然颤了颤,但她仍强压着,稳住神思回:“听闻将军的头疾由来已久,这种病无非是多思多虑之故,草民无须多瞧,探一探脉搏便可知晓。”
  “哦?”
  男人的尾音拉得很长,顿了片刻,抑着笑意又道:“李疡医有如此神通,何须屈居于此?本官可出万两黄金,想聘李疡医到府中任职,如何?”
  “将军的好意,草民心领了,”孟榆强自压着,才不致于显得收起迎枕时的动作太快,“您的头疾没有大碍,只需平日多多注意休息,少吹风,少思虑,草民再开三副安神药,您睡前喝了,次日必有缓……”
  话音淹没于喉。
  “本官似乎在哪儿见过你。”
  陆修沂忽然打断她。
  陡然听到这话,滔天的惧意猛地袭上心头,砸得孟榆头晕目眩,险些要坐不稳那张矮凳。
  “将军确实见过草民,”孟榆倏然抬首,神色自若地迎上他的视线,“就在您过来搜查的那天。”
  陆修沂敛起笑意,定定地看着她,他审视的视线落到脸上,带着几许探究,几许疑惑。
  这短短的几息仿佛有一个世纪般漫长,就在孟榆险些要维持不住面上的表情时,他忽然笑了:“确实见过。”
  “只是你的脸,好了许多,连声音都正常了。”
  孟榆立刻垂首:“回将军,草民先时是染了热毒,如今连着喉咙一起都已经治好了。”
  一边说着,她一边合上药箱,“我回去就开好药方,拾三副药出来,晚间的时候就让人送到您的帐子。”
  陆修沂摇头笑了下:“晚间恐怕不行,你不是说了么?本官要少吹风,且本官的头还隐隐有些痛,现在就要回去歇着了,你拾好亲自送来。”
  “亲自?”
  陆修沂理所应当地点点头,示意她往下逡巡一番:“今儿军演,没有哪个将士是得闲儿的,你是疡医,亲自送来很应该,不是么?”
  他身后的墙黑黢黢一片,与他毫无杂质的眼神揉合在一起,晃得孟榆颤着的心稳了稳。
  或许,他真的不知道是她。
  忖度片刻,孟榆点头道:“那草民拾好药就拿给您,要是没什么事,草民就先行退下了。”
  “嗯。”
  得到他的应允,孟榆忙不迭拎着药箱转身离开,她连连在心里默念,才堪堪抑住想跑起来的欲望。
  直到远离了靶场,她紧绷的那根弦倏地就松了,双腿亦控制不住地软了下来。
  她脸色煞白,撑着墙,瘫软在地,连加速的心跳都慢慢恢复了正常。
  回想起陆修沂的神色,她大抵能确定他没有认出她,可他的表情又有种说不出的怪异。
  思量到此,孟榆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上,便忙抬手摸了摸耳后,感觉面具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,她的心又渐渐回落。
  耽搁了这么些时候,她重新提起药箱,匆匆回了帐子。
  不管如何,还是远离他为妙。
  她离他越远,她就越不容易被他发现。
  迅速拾了三副药出来,孟榆包好就拎着去了陆修沂暂时歇息的帐子。
  可临近门口的一刹间,惧意仍是控制不住地涌上心头,她看着这面灰色的帐帘,深吸了口气,稍微作了下心理建设后,便佯作镇定地开口:“陆将军,我送药过来了。”
  “……”
  等了片刻,没人应答。
  天色愈见昏暗,头顶聚集着奇形怪状的灰黑云片,整个天幕像是被人泼满了墨汁,黑沉沉地压下来,直逼得人有些喘不过气儿。
  就当孟榆以为他不在,转身欲走时,里头才传来一道痛苦的声音:“进来。”
  她再次深吸了口气,旋即掀帘进去。
  帐子里昏黑,孟榆逡巡了一圈,只模糊地看到榻上躺着个人,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,边走边问:“陆将军,您没事吧?”
  “我刚回来时吹了风,现在头好痛,你快过来给我瞧瞧。”陆修沂虚弱的声音从榻边传来。
  孟榆有些疑惑,按理说陆修沂那般健壮,不大可能被风吹一下就虚弱成这样。
  想到此处,她转身想走。
  可没跨出两步,她又忽然想起他的头疾,楮泽先时形容他因这病整夜整夜地睡不着,那得有多痛才会如此,况他若真出了什么事,届时她铁定会吃不了兜着走,身份亦随之曝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