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3章
  
  只是,至今未归……黄硕心下刚刚泛起微微的失落已被忧切压了下去——已去了半月,想必那边的汛情颇是棘手。
  “如今府中诸事具备,只待夫人入住了。”老者温声和缓地出声道,亦打断了她的思绪。
  “劳烦了。”黄硕微微颔首,而后素手掀了帘帷,扶辕踩着车前的踏石下了地。由郑伯领路,一路进了府中,自南阳随她来此的婢子仆从们便着手开始搬箱笼。
  孔明的住处是府中毗邻着主宅的一处三进五间的院落,颇是深旷雅致。正值莺时四月,已是桃李红褪,春芳渐歇,但甫进了院门,便见东边一株繁花正绽的高大梨树,漫树梨花竟放,琼苞玉蕊,一树繁白,初雪一般的晶莹皎洁,鲜妍不可方物。
  那株梨树大约看上去至少有百年齿龄,高约有□□丈,横柯细杪挓挲开来,佚云蔽日,近乎荫了半个东厢。
  一阵晨风拂面而来,夜露未晞的雪白瓣儿扑簌簌地抖下几点水珠儿来,零落地点点飘洒下来,有几点正落在自花树下经过的颊边,一阵沁人的清爽凉意。仿佛瞬时濯净了这一路的疲倦与窒闷。
  她不自禁地仰头看了上去,才正是花时。所以叶芽儿还蜷缩在枝头一个个覆着细白绒毛芽苞儿里。所以举目而视,唯见满树梨花盛绽,似雪繁白,透过繁花间隙,可以窥见晴蓝的天穹和缕缕萦浮的云丝,时卷时舒,惬意而自在。
  黄硕几乎是在这一霎间喜欢上了这个地方。
  一路进了内院,前院和中院皆是他办公之处,而这儿则是他们夫妇的寝居之处了。
  有些意外地,院中东西两厢前后原应种草植花的地方,眼下皆是空置的,大片湿润的褐色新土似乎刚刚翻过不久……
  “这儿因着郎君吩咐,翻地种了笋。州境之内少有云丘竹,所以便种了越王竹,蜀地暖热多雨,适宜竹木生长,这些笋到秋日便能长成丈余高的新竹了。”郑伯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,温声解释道。
  黄硕闻言一怔——待这几丛筠竹长成,这院落的格局便几乎同南阳的家一模一样了……
  “自两月前主公城头受降,入主益州,郎君封了军师将军,住进这府邸起,便一面遣入东赴南阳接夫人入蜀,另一面亲自布置了家宅,安排了夫人住处的一应细务。”老者的语声没有太大起伏,但任谁都听得出其中的份量。
  ——刚刚接手益州,正是千头万绪,诸事待举的忙乱时候,他身为主事,竟还分心为妻子安排这些琐碎事宜。
  黄硕听得也是微微一怔……这人呵,从来就是这般的妥当体贴,数年如一日的温和细致。
  她走近了几步,低头仔细端量,果然在褐色的土壤间,看到零星几个细尖的新笋已破土而出,鲜嫩又茁壮,一派生机勃勃模样。
  她心底里忽然不自禁地涌上几分动容——七年了呵,他终于有了安定之处,可以给她一个安宁的家。
  他当年择定的主君——左将军刘备,如今已据有荆州二州,北抗曹操,南凌孙权,天下三分之势隐然已定。真正划地称雄,位尊一方。
  而天下间又多少人赞叹诸葛孔明的鉴人之明,当年慧眼识珠,扶助英雄于穷途末路。到如今,昔日落魄皇叔成就了一方基业,俨然无冕之王,而居功至伟的南阳才子坐镇中枢、总揆百事,俨然丞相。
  黄硕莫名便忆起了七年之前,南阳隆中的草庐之中,她自棋室的小窗中窥见的那个年近五旬的谦和长者。那个时候,他几度惨败于曹操之手,部属流离,义仆星散,狼狈地带着寥寥几个亲信投奔了荆州牧刘表,以求荫庇。
  真正寸步难行,前途渺茫。
  那个时候,其实,她心底里也并不看好这位刘皇叔。
  以时人的眼光,士子们若要求仕,想在乱世中博一个前程,最佳的选择乃是北上许昌投奔丞相曹操。
  因为名义上的天子,所以就有了名义上的正统,成为了名正言顺的朝廷势力。对于一个有志之士,不论他拥护汉室天子还是拥护曹操,他都必须归附到曹公的麾下,为其效力。当年荆州官学的许多士子,都同孔明的同窗好友孟公威一样择了这条路。
  而即便不选曹操,其时江东基业初定的孙权亦称得上一方雄杰。虽不及曹操兵多将广,但据着长江天险,自保却是无虞。
  但,那个时候,孔明却是在连她也意外之中,择定了其时狼狈落魄的刘玄德为主——是为了那个汉室宗亲的身份,还是因着三顾茅庐的恩义,甚或……其他?
  她……一直疑惑。
  而,七年之后的今日,几乎整个天下的士子都在惊赞孔明当年慧眼识珠的睿智。他所择定的主君而今已成为了与曹、孙两家分庭抗礼、三分鼎足的一方雄主,而他自己更因当年识于微时,所以为主君推诚相待,至敬至重。
  因此,令名得彰,文才武略著于天下。
  ——诸葛孔明,几乎已是天下士子心向往之的楷范。
  而于她而言,她的丈夫,终于有了一方长久安身之处。所以可以安顿家小,不必两地离居。
  这一天,她已等了太久呵。
  黄硕在内院安顿了下来,如她预想的一般,正堂的簟席几案,书房的布置格局,内室的床榻围屏……几乎都同南阳的家中一般模样。
  ※※※
  待五月南风吹遍巴蜀大地,遍野小麦覆陇而黄的时候,黄硕终于得了孔明不日归家的消息。
  那天暮时,她听了仆从通禀,急急放下了手中竹卷向外奔去,出了中院,便再移不开目光——
  那人便立在前院西厢那一株参天的梨树下,柔红色的夕晕筛过密密的新叶,斑斑点点地缀在一袭若竹色的衣袍上,长身立玉,颀长劲拔,眉目温静隽致,气度渊古博雅,清和淡若一如当年。
  只是,相较于昔日那个初出茅庐的青年士子。如今的他气度较更显稳敛从容,风云过眼,轻尘不惊。
  看到她的一霎时,他眼底里忽然泛上笑意,清隽儒雅的温文男子,就那样澹然含笑立在一树浓荫下,其人如玉,风华独显。仿佛天地之间的所有景物皆虚化作了褪色的背景,清晰可见的,唯有他须他发,他眉他眼……
  “阿硕,”他轻唤她的名字,语声温润清醇一如当年——“我回来了。”
  她缓缓向那人走去,近了几步,将他眉眼看得清晰时却是怔怔立在了当地,那一双湛然的墨色眸子,此刻隐隐可见血丝,露出彻夜未眠的疲态……瞬时间,一股酸涩自她心底直涌上眼角,连眼前的景物似乎都微微模糊起来……
  所谓情根深种,大约就是,莫论那个人怎样的狼狈窘迫或憔悴落魄,你的第一反应,都只是心疼。
  第108章 诸葛亮与黄氏女(十二)
  自孔明归家之后,黄硕原本悠闲的日子便变得忙碌了起来。
  前些日子,湔堋那边的汛情十分严重。孔明虽未细叙,但她却可以想见其中的万千艰难,他赶卦岷江之后,也不知是怎样焚膏继晷地调度斡旋,筹谋细策……如今水患终于得平,自己却劳顿成了这般模样。
  ——这人呵,总是就是这般妥善细谨,克己求全。
  自住进左将军府中这一处宅邸后,黄硕很快便适应了女主人的身份,主持中馈,料理庶务,府中一应事务处置得有条不紊。而今阖府上下都十分信服这位刚刚入主的将军夫人,所以如今行事颇是顺遂。
  她吩咐厨下一日三餐令厨下烹了各样口味清淡的温补之物送来,几乎片时不离地守在榻边,看着丈夫按时用了早晚饮食,既而卧榻休养。
  孔明的确劳顿得厉害,初回府的次日,午憩的时间都格外长些,这天他一觉睡到了向暮时分,睁开眼时外面淡暖的柔红色夕阳正透过竹制的百叶窗一缕缕照进来,将跽坐在榻侧茵席上,正向竹几上的青铜博山炉里添着香的女子笼在一团柔和的光影里,静谧而恬然……
  一脉宁和清淡的宜人浅香在室中弥散开来,沁入鼻端,异样的令人适意——应当是她在信中提过,自己采了家中庭树第一茬儿花亲手制的辛夷香,有安神助眠之效。
  难怪这一觉他睡得这般好……孔明己然恢复清湛的眸子里,不自禁地漾起柔和的笑意。
  ——这,就是他的阿硕呢。
  孔明如今官居军师将军,署左将军府事。实际上是一人主理着主公刘备治下的荆、益二州——总揆方圆数千里地域的几乎所有要务,说是隐然丞相也不为过。所以,镇日间公务从不曾轻松过。
  但如今,虽卧榻静养,但日子却是轻松了许多。每日间属官将紧要的公文呈送了上来,她便在他榻边茵席上跽坐了下来,展开公文一卷卷清声读与他听。
  黄硕一惯心思敏捷,时常甫念罢,便能条分缕析地试着提出几个章程来,许多竟都可行。孔明只需仔细斟酌之后,精简或增益一二,再由她执笔记叙……如此一来,事半功倍。
  他目光温暄地静静看着敛衽跽坐在榻侧的青瓷灯下,挽袖悬腕,一字字运墨落笔的女子。暖黄色的灯光映着她秀致恬然的侧颜,神情专注里带着几分潜静之气,文雅娴丽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