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7章
  
  少女见一惯清冷端凝的天子失笑成这般模样,实在有些赧然,不由微微垂了眼睑……
  “那,你窃了北墙阴下的五谷,后来呢?”过了会儿,他方回了神,问。
  “后来,到了次年开春,家人启封的陶罐,自然就发觉了。”她语声很轻,自失地笑了笑。
  “那,事情败露,你可是挨了长辈们的责罚?”听到这儿,刘肇不禁追问。
  少女闻言,却是神色柔和地微微笑了:“挨罚的不是我,是阿兄。”
  说话间,似乎有难掩的依恋自她眸间流了出来。“阿兄说是自己顽皮,窃了五谷与其他几个相熟的友伴在野外煮粥糜。所以,给父亲狠训一通,罚他在祠堂跪了整整一晚。”
  “自记事起便是这样,莫论我与阿骑闯了什么祸,从来都是阿兄一古脑儿地扛着,替我们挨训受罚……从未有一字怨言。”邓绥下意识地微微低了声,神色柔和而温暖,追忆似的道——“他总说,做兄长的,天生便该护着妹妹。我同阿绮一惯娇弱,他却是身强体健的儿郎,吃些苦头也不怕甚么。”
  刘肇闻言却是默然了片时,室中静了一小会儿。
  “说起来,你的长兄邓骘如今官职不显。朕早先便有封赏的打算,自虎贲郎中迁为虎贲侍郎如何?”少年天子语声温和,询她道。
  邓绥微微一怔,而后抬眸,认真地与他对视,微微无奈地道:“家兄资质平平,其才恐不堪任……却是枉费陛下的好意了。”
  被她这般果断地辞谢,刘肇神色十分意外。
  “君子当量力而为,若一味诛求无厌……恐怕反而会招致祸患。”十七岁的少女,神色语声从容,目光郑重而淡静。
  刘肇竟听得一时微愣——这个道理,大约许多人都省得,但,在重赏厚赐,高官显爵送到眼前时,却断然辞谢的……他,至今惟见了她一个。
  何况,这宫中的女子,献媚邀宠,讨他欢心,不就是为了晋位封赏,父兄官爵,家门光耀么?即便是皇后,他若封赏阴家,她亦是喜不自胜的。
  这后宫女子既是他的妻妾,常年伴君……给予恩典原就天经地义,理所应当。
  但——阿绥是至今惟一的一个例外。
  他不由看着眼前少女宠辱不惊的恬淡神情,也是呵,似阿绥这般从容自若的性子,朴素度日,诗书为娱——这些俗物,大抵都入不了她的眼罢。
  所以,她待他的情份……亦不存多少功利么?
  这样一个念头令得他蓦然心下触动,情不自禁地倾过身子,将身畔的少女揽入了怀中,环腰拥住,低低喃声道:“阿绥。”
  *
  数日之后,洛阳南宫,嘉德宫。
  “这是……灯盏?”邓绥有些讶异地轻轻出声问道。
  置在她面前的一尊青铜像造型极为精巧别致,呈飞雁衔鱼之状,鱼鳞雁羽皆精致得栩栩如生。若非灯下设了灯盘,当真是怎样也看不出竟不一盏青铜灯。
  “这个名为雁鱼灯,原是前汉时宫中巧匠所制,不过失传已久。近日,却有匠人仿着书中的模样制了出来,论起来确是比宫中现有的灯盏都要精巧上许多。”刘肇跽坐在她身旁,温声开口道。
  这尊灯盏出呈雁形,雁回首紧衔鱼脊,雁嘴与鱼腹下设灯盘及灯罩,雁颈有子母机关。腹部中空放水,油烟可以溢入灯罩,是以室中不见一丝烟气。
  “阿绥时常夜里看书,总有些烟气熏眼睛,用这灯便好上许多了。”天子带笑解释道。
  说起来,不知自何时起,他在旁处看到了有趣精巧的物什,第一反应竟是她是否会喜欢,能否得用?
  这嘉德宫,初见时只觉得素淡得过了分。而如今,却是喜欢上了这份素致清淡。反而到了宫中其他殿室,总嫌装饰太过秾丽了些。
  十七岁的少年心底自失一笑……原来,这世上,当真的有爱屋及乌这回事。
  “陛下当真是费心了。”邓绥拿起了案上那盏雁鱼灯,仔细端量起来,连连称叹……当真是精巧已极。
  “既喜欢,莫若便点上试试罢?”刘肇在一旁见她看得认真,不由道。
  点灯?邓绥看看外头午时的一轮冬阳,心下几乎失笑。
  此时,也反应过来白昼点灯太过无稽了些。但他话已出口,便不好食言,于是自己取了案下的阳燧,对着窗间透过来的日光,开始聚光取火。
  阳燧是此时惯用的日下取火的器具,以铜铁之灯制成的锥状底的杯盏,放在太阳光下,使光线聚在尖处,杯底放艾绒之类,遇光即能燃火。
  很多那艾绒便燃了起来,刘肇就火点燃了灯芯,那盏雁鱼灯莹莹亮了起来,就是在阳光下显得太过不干起眼了些。
  邓绥不由起身,缓缓阖上了绿琉璃的文杏格窗,室中片时间光线便幽暗了许多,雁鱼灯那点莹莹火光不由显得亮了些许。焰光明炽,燃了许久,果然没有一气烟气。
  ◎作者有话要说:
  【秦汉风俗小卡片】
  「雁鱼灯」汉代出土文物,铜灯由衔鱼的雁首、雁身、两片灯罩及带曲鋬的灯盘四部分组成,可拆卸。雁身为两范合铸,两腿分铸后焊接。通体彩绘红、白二色。两灯罩可自由转动,能调节灯光照射方向和防御来风。雁腹内可盛清水,灯烟经雁颈溶入水中,可减少油烟污染。构思精巧别致,是汉代灯具中的杰作。
  第92章 汉和帝与邓绥(十一)
  两人不由同时心下称奇,来回反复地端详那灯好久。
  后来每每回想起来,刘肇都觉得白昼点灯,闭窗观火……这样孩子气的事情,他们俩竟乐此不疲,也当真是幼稚得很了。
  ——其实,这世上,若有一个人总愿同你一起犯一回傻,发一次疯,做一些旁人看来无稽的事情,是有多难得?
  刘肇驾幸嘉德宫的时候愈来愈多,宫闱皆知,天子镇日政务忙碌,其实并无多少余暇,所以一惯在后宫并不怎么用心。
  而宫中,他唯一重视的女子便是皇后阴氏。但自邓氏之女入宫以来,这内闱的格局便渐渐有了变化。
  起初也只是因着孝名封了贵人,后来也不过偶间得了圣眷,仅比寻常宫人好上些许。但数月后的今日,圣上举凡移驾后宫,必是去往嘉德宫,连皇后的长秋殿都冷落多时了。
  不过,虽未临幸,但圣上赐予中宫的封赏却比往日更厚了许多,金玉珍玩,奇巧贡品,但凡赏赐,其他人几乎沾不了丁点儿余沥,尽数入了皇后的长秋宫。
  而此时,邓绥听堂下的宫婢回禀着天子近日又厚赐中宫的消息,手中的兔毫笔顿也未顿——
  之所以这般重赏厚赐,其实……是因为心虚罢?
  因为自觉辜负了当年夙诺,旧日誓约。所以想方设法地试图用其他东西来弥补——只是,有些东西,如何补得?
  永元九年正月,嘉德宫。
  转眼间已是正月开岁,数九寒天,到了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。
  这一天,刘肇进了内殿时,罕见地发现殿中角落中竟置了几只素漆的竹编熏笼,正散着时下宫中最尚行的茵墀香,丝丝缕缕的幽淡香气沁入鼻端,十分怡人……但,习惯也这嘉德宫一惯的素淡简净,他竟有些微微的不习惯。
  殿中也有些安静,邓绥正倚在榻上看书,不知是否天气寒凉的缘故,清晨淡薄的熹光中,她面色有些过分苍白。
  “怎么了,身子不适么?”少年天子几步走近,有些担心地问。
  “是妾大意了,昨夜里看书时忘了闭窗,谁料寒气重,所以感了风寒。”邓绥微微苦笑着放下了手中那一卷《法言义疏》,轻声道。
  “你平日诸事都细谨,怎么反倒于自己的身子这般不上心?”微微的薄责里透着几分忧切,而后揽袍在榻边落坐,看着那一卷《法言义疏》道——“即病了,便该好生修养,莫要劳神了。”
  说着,便伸手欲自她那儿取过书来。
  “咝……”微微一声极低的痛意,尽管已极力隐忍,仍是清晰地传入了他耳中。
  “怎么回事?!”他不过是碰到了她掩在书卷下的手而已——竟疼成这样儿?
  “无事。”那厢,邓绥却已强颜做出一副淡笑神色,不动声色地将手缩回了被衾中。
  刘肇见这情形,心中疑窦更甚,索性振衣起身,抬手掀开了她身上半覆着的绣绢被衾,而后,却是眸光骤然一凝——
  有殷红的血迹在膝头的白绢中衣上微微泅开,那新鲜的血色,红过过于艳烈,生生刺痛了他的眼。
  他小心翼翼地轻轻拿起了邓绥的手,发现那双原本纤皙玉白的双手,指节各处皆是青紫色的血淤……这,哪里是风寒?!
  而自他掀了被衾,一股浓重清苦的药草味儿便直直冲向了鼻端——现下,他总算知道殿中那熏笼是何用处了!
  究竟怎么回事?!他眸光几分带了几分狠厉,直直逼视几她。
  邓绥却是垂眸,默然避开了他的目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