斐然 第13节
  “弟子学艺不精。彼时场面混乱,人又多杂,故而没能在漠漠雪色中瞄准,还请师尊责罚。”
  张春和晃过拂尘,慢慢在他身侧踱步:“情之一字,毁了我道和宫多少奇才?心中无物,心中无情,心中无我,方可登上大道。你资质绝佳,我不想看你自毁根基。
  “我等要收她灵骨,若是只取无予,则因果难断,为免毁你道心,了却这段因果,我这才同意定亲,但此时是她自己拒绝,因果已了,再无后顾之忧。况且,她非良人,你心中清楚,对么?”
  “弟子时刻谨记在心。”
  言外之意,两人都心知肚明。
  张春和道:“你今日也见到了,莹莹剑骨,何等威势。如今她不愿再纠缠也好,灵骨却是不能放的,我会把她找回来,留她一命,她依旧能在三清山安度余生。如何?”
  卫常在喉口微动,眼中似在翻涌,却最终又归于平静,声音也轻了不少。
  “……可否将万象罗盘交于弟子,让弟子来寻?”
  这回答似是在意料之中,张春和拿出万象罗盘,话有所指:“这罗盘给了你,可不要让为师失望。”
  “是。”
  殿内霎时沉默下来。
  灯火幽幽,张春和的五官隐在大半黑暗之下,他看着眼前这最为疼爱的弟子,略微澄黄的眼中却未透露半分情绪。
  “至于有人向林斐然泄密一事,我会叫太徽彻查,若是——”
  卫常在垂下眼睫:“并非弟子。”
  张春和不置可否:“我也不希望是你——当年的约定,希望你还记得。”
  “弟子谨记在心。”
  寒风瑟瑟,殿门外响起一阵突兀的敲门声,颇为轻巧。
  张春和没有动作,反倒是卫常在侧目看去,殿门被推开半扇,从外走进一人。
  乌发半挽,笑意盈盈,唇下一粒小痣惹眼,披着凡夫俗子才会穿的蓑衣,手拿一顶密纹斗笠,眼带春意,同这吹入的寒雪格格不入。
  “呀,师弟这是怎么了?犯错啦?”
  他笑着走到卫常在身旁,顺手想要将他拉起来:“有什么话,站着也能说嘛。”
  卫常在却摇摇头:“师兄,不必。”
  男子微微叹气,抬眸看去,他还未问出缘由,张春和便先开了口:“常英,何时回来的?”
  这人正是张春和的大弟子,道和宫众人的大师兄,蓟常英。
  蓟常英抬手行了道礼:“回师尊,今夜刚回。只是入山门时见到道场一片狼藉,不知是何缘由,可要派人清理?”
  “不是什么大事,也不必清理,一场夜雪便都掩了。”
  张春和并未过多解释,只抬起手,一方古朴的八角斗盘便落入手中,他递给卫常在,道:“普天之下,不过万象罗盘一斗之大,即便是只蝼蚁,也难逃其间。给了你,可莫要叫为师失望。”
  “多谢师尊。”
  卫常在叩首起身,又向蓟常英行了道礼后才离开大殿。
  看着他的背影,张春和慢慢闭上眼,打坐席上。
  “方才我已将万象罗盘给了常在,明日你同他一起带人下山搜寻,翻遍太吾国也要将她寻出来。”
  蓟常英拂雪的手微顿,疑惑道:“寻谁?”
  “逆徒,林斐然。 ”
  第10章
  笃笃笃——
  轿门轻响,帘外传来侍人声音:“殿下,请。”
  “公主”深吸口气,抬起却扇,掀帘而出。
  此处是妖尊所住的行止宫,举目所见,与花团锦簇、颇为奢靡的人族皇宫截然不同,更与百姓传言大相径庭。
  这里更为广阔,甫一落地,林斐然便嗅到一阵宜人的清香。
  四周花草丰茂,日色灿烂,天上白鹭振翅,足下是光洁的青石与没过鞋面的浅草,殿宇俱在数百米之外,唯一的建筑便是湖心那座大殿。
  遥遥看去,水雾淡淡,殿上悬着一块玉匾,上书摇光台三字
  一旁的侍人轻步向前,小声提醒:“明月公主,我族没有遮面礼,大大方方的……至少先露出双眼。”
  林斐然无奈按下却扇,露出一双精心勾描过的眼。
  身上的伤可以用灵药和香膏暂时遮掩,这双微红的眼却没有办法,好在明月手巧,索性添了几笔胭脂以作妆点。
  “公主,这边请。”
  侍人上前为她引路,一行人穿过曲折廊桥,行至殿门前时,林斐然不禁打量四周,这是她长久以来的习惯。
  摇光台建在湖心,却并未筑墙,而是以排列而开的漆红木门与高柱作支撑,此时东西南三方的木门大开,薄如流水的鲛纱垂扬而下,凭风而动。
  湖面氤氲,偶有白鹤掠过,低声轻鸣,灿阳透过木门与鲛纱,在乌木地板上打下一道道整齐的窗格日影,纱幔缓缓翻飞,檐铃悠悠而响。
  色调饱满,眼前之景如同油画一般浓厚绚烂,湖光倒映,又显明亮华丽,不像诡谲的妖界,倒像是什么圣地。
  “尊主,人已到。”
  侍从声音落下,端坐在殿内两侧的各部妖王一齐望向殿门处,神色各异。
  林斐然余光扫过两侧,望向最高处。
  人界关于妖尊的传言并不算多,大多数人只知他叫如霰,孔雀一族,境界高深,甚少离开妖界,除此之外,再无其他。
  在原著《卿卿知我意》中,他角色定位模糊,亦正亦邪,说是反派,却并未和主角等几人针锋相对,说是好人,却又因过于特立独行,时常让主角几人不痛快,是一个出场不多,但极为特别的角色。
  他在原书中大多作为背景板出现,有人谈到当世强者或性格古怪之人时必会提他一嘴,但也仅此而已。
  他真正出场是在剧情后期,那时狐族有难,秋瞳父母重伤,她和卫常在一同在妖界东奔西逃,无奈之下躲入了妖都兰城,这才见到了如霰。
  在他为数不多的出场剧情中,并未提及联姻一事,是以林斐然也不大确定来到妖都后会如何。
  但无论如何,都不会比在人界更糟。
  林斐然一直在思量如何以“明月”的姿态应对,但在抬眼见到他的一瞬,书中那些性情糟糕的描述全都褪色,只余失神。
  高鼻丹唇,雪发翠眸,通身白金二色夺目,一如花树堆雪,空山点翠,微抬的面容于光影之间显出几分不可亵渎的神性与傲意。
  本该清浅孤绝的姿容,却恰有一抹红痕如同鎏金炽火般在左眼上擦过,划到眼尾后又向上挑起,如同旭日初升时于金茫中熔炼出的那抹胭红,又好似一道被揉碎雪巅的靡靡艳景。
  艳冷交融,孤高华美,
  睥睨众人,姿容双绝。
  如果说卫常在是苍山之雪,冷而寂,让人望而止步,那他就是天穹之光,灿而烈,可望而不可得。
  如霰随意靠着椅背,架腿而坐,左腕宽袖微敞,右腕处却以莲形金环相缚,是制式华贵的文武袖,搭垂而下的手指修长,衣袍中段紧环着镂金腰封,下袍如流水般垂至脚踝。
  他早已习惯面对这样怔愣的神情,所以既不惊讶,也不觉冒犯,就像人天生会为一朵美丽的花驻足一般,因他失神实在是情理之中。
  各部族妖王打量着这个远道而来的人族公主,不忍笑道:“传闻明月公主面如春花晓,身如扶风月,怎么今日一见,倒不大对版?”
  在座之人不再掩饰,纷纷讽声笑开。
  林斐然心下一震,登时激起十分的惊诧与警觉,却不是为耳旁的冷嘲讥讽。
  她向来无所谓美丑,更不是好色之人,但方才竟真的因此人容貌失神片刻,若是以后身份败露正面对上,她又因此失神,岂不是白白送命,死得冤枉?
  她这边暗自心惊反省,如霰那厢却兴味索然地睨过众人,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,视线梭巡一圈,最终落在中间那道金红身影上。
  这远来客身量偏高,婚服似是不太合身,短了一截,本该垂地的裙摆只到足踝上方,肩背处也被绷得微紧,浑身还飘着一阵腻人的脂粉香味。
  金粉胭脂,霓裳罗裙,不知为何与她极不相衬。
  他视线一顿,明眸轻睐,开口道:“扇子拿下些。”
  殿内霎时鸦雀无声,方才的调笑好似错觉,众人如同被扼喉般噤声垂头,不再动作,殿内一时只余波光晃动。
  林斐然收拢思绪,轻轻压低却扇,将脸露了大半,不动声色抬眼。
  两界甚少往来,明月又常居深宫,不见外客,殿内这些显赫一方的人物,谁又识得一个小小公主的真容?
  高座之人微微偏头端详着她,好一会儿才开口,声如珠玉,语调微凉:“你就是,太吾国的明月?”
  林斐然微垂眉眼,躬身以对,尽力扮演着一位俯首帖耳、不敢多言的人族公主。
  如霰见状眉头微挑,左手支颐,右手轻敲扶手,不知在想些什么,笃声停下,他随意道了声落座,便又看向其他人。
  “既然人已到,贺礼便呈上来罢。”
  如霰自上位后便一直深居妖都兰城,从未设宴揽客,也不结交部族,更鲜少管事。
  众所周知,他唯爱睡觉。
  只要不惹到他,不烦到兰城来,任众人打翻天,他也不会过问一句,为此,妖界各部族过了好些年各自为营、各自称王的快活日子。
  今日是如霰第一次设宴,不少人虽抱着结交之意前来赴宴,但他性情古怪的名声早已如雷贯耳,谁都不愿做出头鸟,一时无人动作。
  气氛凝滞之际,林斐然已然入座,不是如霰身旁的高位,而是同各族妖王一般并列坐于案牍之后。
  刚一落座,她便悄然观察起来。
  如霰坐于北侧玉台之上,与台下众人相隔五层玉阶,玉阶之下,又有两个少年人立于左右两侧,样貌不俗,像是金童玉女般。
  左侧少年着棕色衣衫,栗色短马尾齐肩,看着年纪不大,身形还带有少年独有的纤细瘦长,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,那略圆的眼飞快地瞟她一眼后便收了回去。
  然后又瞟了一眼。
  又瞟了一眼。
  林斐然感受到了他眼里单纯的疑惑。
  她一时也有些不好意思,便移开视线看向右侧,登时撞进一双好奇的眼中。
  右侧那少女正盯着她。
  不是不满,也不是愤怒,而是十足的新奇,就像深山之人第一次见海,直白赤|裸,反倒盯得林斐然转开了眼。
  “唔?”
  少女见她转眼,不由得发出了一声疑惑,在这本就安静的殿内尤为清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