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2章
  
  这番话,从一个叱咤风云的枭雄口中说出,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平静。
  严岳没有不甘的咆哮,没有对生命的无限留恋,只有一种近乎认命的淡然。
  这与桓恂记忆中那个永远要争要抢,要与天斗与命争的义父,判若两人。
  这种巨大的反差,让桓恂意识到,他恨了这么久的人,想要亲手杀掉,让他赎罪的人,是真的要死了。
  不是计谋,不是试探,这是现实。
  站在不远处的羽涅,沉默注视着这对关系复杂的父子,听着他们之间暗流涌动的对话,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感慨。
  她虽不知桓恂与严岳之间具体是何等血海深仇,让他隐忍多年,必欲除之而后快。但她能感觉到,那份恨意长久沉淀在桓恂的骨血里,成为他活下去不断变强的动力。
  为了“弑父”这个目标,他定然筹谋了太久太久,等待着致命一击的时机。
  可如今……
  望着严岳那具行将就木的躯体,羽涅再看向桓恂的侧脸,一种荒谬悲凉的宿命感攫住了她。
  一个人,为了一件事,筹谋了那么久。
  过往,他肯定计算着每一步,计算着如何才能走向那个自己设定的必须由自己亲手完成的结局。
  当他终于站在终点蓄势待发,却发现老天快了他一步出手。
  酝酿了十余年的恨意,精心准备的一切,在这一刻,犹如一拳打在了空处,以一种他完全无法预料无法控制的方式,正在自行消解。
  这肯定不是他想要的结局。羽涅想。
  注视着他的瞬间,她能感受到他内心无声足以摧毁一切信念的雪崩。
  这算命运的仁慈,还是惩罚,她无从得知,她只从中感受到了一阵压抑,以及心疼。
  正在她想着说几句话时,榻上的严岳忽然身体一僵,猛地侧过头,剧烈地咳嗽起来,紧接着呕出一大口暗红色的淤血,溅在地上,触目惊心。
  “父亲!”
  “都督!”
  他二人同时惊呼出声。
  桓恂一把扶住严岳摇摇欲坠的身躯。
  羽涅也立刻抢步上前,抽出随身的绢帕,替严岳擦拭着唇边的血迹,边拍着他的背。
  地上血的色泽和量,都预示着严岳内腑的崩坏。
  “医官,医官!”桓恂扭头朝外厉声喝道。
  他刚叫完,严岳一把攥住了他手臂,喘着粗气道:“别叫、不、不要紧。”
  “可……”桓恂还要坚持,严岳却固执地摇了摇头。
  “都督,还是叫医官来吧。”羽涅也忍不住劝道。
  严岳依旧没有答应,转而仰面躺了会儿。
  等缓过口气,他说:“这几日,我已然呕惯了,叫他们来,也是无用。”
  言语暂落,他目光转向桓恂:“时间不多了,听为父说,为父有事需、需交代于你。”
  桓恂身体僵硬着,他看着严岳嘴角溢出的血丝,又感受到对方攥住自己手腕的力道。
  内心被命运戏弄的茫然与眼前垂死之人最后的请求交织在一起。
  最终,他喉结滚动了一下,沉重点了点头,重新蹲下来:“……孩儿,听着。”
  严岳手上的力道稍稍松懈,任由羽涅将他小心扶着,用软枕垫在身后,半坐起来。
  他又低低咳嗽了几声,浑浊的目光重新凝聚起来,缓缓出声:
  “为父身为都督中外诸军事,诸多权柄系于一身。北崖军,是我一手拉起来的队伍。他们,只认我严字大旗。你是我唯一继承人,待我走之后,北崖军,交由你统领。”
  北崖军交给他,这意味着,他将成为北邺第一武将,说得再准确点,他将会是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的权臣。
  这对桓恂而言,应当是好事。之前他之所以在赵云甫面前伪装,为的就是借刀杀严岳时,不会引起北崖军反叛,而今这样的结局,对他来说最好不过,可他看起来面色非常沉。
  严岳停顿了一下,积攒着气力,继续交待:“不止北崖军,我手上所有的权力尽数归子竞你,此事,我已与关政、范天他们商、商议过。他们答应我,会尽心辅佐于你,绝无二心。”
  严岳能这么说,肯定已跟那些老将商议好,何况桓恂又是他唯一继承人,那些人自会听从。
  “他日玄策军也会回到你手上,届时,北崖、玄策两军兵权会集于你一人之身,至于段廷宪,天子自会派其他兵马给他…北邺核心精锐,皆在你手中。”
  最后,他提到了朝堂:“日后在朝中,你若遇难处,可寻杨度,他会替你说话。”
  这一番安排,可谓思虑周详,从军队到朝堂,严岳都为桓恂铺好了接掌权力的道路。
  这毫无保留的托付,可见严岳用心。
  羽涅悄悄看向身边的人,后者没有太大反应。
  听着严岳这些话,桓恂感受着这份沉甸甸的信任,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。
  他紧握着拳头,正要问些甚么,但见仰靠着软枕的严岳,忽然仰起头,发出了一声悠长沉重的叹息。
  那叹息里饱含着无尽的疲惫和悔意。
  “子竞……”严岳说话时不再是交代军国大事时的冷静,而是染上了属于“父亲”这个身份的语气:“有件事,压在为父心里许久。”
  他仿佛在积攒承认错误的勇气,然后才缓缓说:“过去这几年,我不该,因那几个虚无缥缈的预言,便派人时时监视于你,对你多方试探,处处提防。”
  “现在想来,是为父糊涂,被谶纬之言所惑,慢待了你,也伤了你。”他艰难地吐出最后几个字:“这对你…不公。”
  此话如同惊雷般震响,桓恂猛地抬头,瞳孔收缩,不可置信地看向严岳。
  他根本没想到严岳会在生命的最后时刻,亲口承认这份猜忌,甚至向他认错。
  这突如其来的忏悔,像一把钥匙,插进了他心中尘封已久本以为坚不可摧的恨意之中。
  他该感到快意么?
  该为了他严岳终于良心发现而快意么?
  或者说,还是该为了这晚来的道歉而更加愤怒?
  桓恂僵在原地,喉咙宛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,一阵窒息感涌上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他低下头,不愿让严岳看见自己眼中要失控的情绪。
  就在这时,他听见严岳的声音再次响起:“还有几件事,你需牢记。”
  他的气息愈发微弱:“天子性情多疑,尤好制衡之术。他日你手握重兵,更要如履薄冰,谨言慎行,莫要授人以柄,朝中诸事,多与杨度、关政商议,他们可信。”
  这些叮嘱,依旧是出于一个父亲对继承者的殷切期望。
  谁知紧接着,他话锋陡然一转,抛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。
  “你记得,待赵云甫百年之后,我要你,设法为徐州刺史程婴一家昭雪沉冤。”
  桓恂霍然抬头,面色惊骇,他手背上青筋暴起,整个人因为克制而微微颤抖着。
  一旁听着的羽涅也是一震,屏住了呼吸下意识看向他。
  她敏锐地察觉到桓恂情绪的巨大波动,她紧张地盯着他,又小心瞥向严岳,生怕桓恂在激愤之下做出不可挽回的事。
  同时,她心中也涌起巨大的疑惑,严岳为何会在临终前特意提及程家?他与程家,究竟有何渊源?
  室内的氛围变得紧张起来,烛火都不再跳跃。
  少顷,桓恂开口,他说话的语气还算平静:“为甚么,为何要给程家昭雪,父亲与他们有何关系?”
  严岳脸上只有一种深沉的,积压了多年的疲惫。
  他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眼神仿佛穿透了时光,回到了那个决定许多人命运的节点。
  他语气缥缈而沙哑:“当年我正卸任太子太师,转任御史台。接手审查的第一个大案,便是徐州程家的巫蛊案。”
  “彼时身为太子的赵云甫找到我,他要我按照徐州递上来的‘证据’,将程家问斩。并且承诺会在先帝面前为我进言,助我转入军中任职。”
  “那时先帝格外器重我,不愿放我离开身边,我几次请求进入军队无果。我、我本不想答应,但太子跪下来求我,他向我坦白他与程妃的事,他求我救他。”
  说到此处,严岳嗓音带着些许苦涩:“我因他曾是我的学生,一时心软,遂按照那些证据,将程家定了罪,问斩。”
  “但我心里清楚,赵书淮提供的证据漏洞百出,我私下查过,程很可能是因为暗中调查赤隼族一事,得罪了他,而当时程婴已然知晓了太子与程妃的丑事,太子怕他刚正不阿,会将此事泄露,而我…而我当时,也确实想抓住那个进入军中的机会。”
  最后的话语,几乎耗尽了严岳所有的力气,严岳颓然道:“于是,我同太子一起,犯下了这桩罪孽。”
  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,身为刽子手之一的人,会在临终前,要求他去为程家昭雪。
  听完这些话的羽涅,浑身的血液一瞬间涌向了头顶。